这个民警很年轻也很帅，可能是正式上岗没多久，也可能是对处理这类案件没经验，他和我手忙脚乱的研究了老半天手机上的微信公众号写作软件，最后，还是他发现了那个非常隐蔽的选项。

我当时好像还问了一句，要不要写个更正勘误。

按照我曾经做出版编辑的经验，如果发表文章有错误，基于对读者的负责，需要单独专门写个勘误声明。

然而，这个年轻民警也没理会我，继续给我做笔录。

问了如下几个问题：

什么时候写的？

为什么写这篇文章？

是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你的文章事实来源于哪里？

 

这些问题在未来的几天，我还会被反复被问询，反复做笔录。

就我印象所及，我在派出所做了五份笔录，在看守所做了三份笔录。

派出所的五份笔录之中，第一份由年轻民警单独负责，询问与打字同时完成。

第二份到第五份均是一人询问，一人打字。

 

第二份笔录来了一个老民警，义正言辞的教训了我老半天，说我宣扬的是错误的价值观，又说，即便我的文章写的没错，但是如果引起了社会的强烈反响，我也得负责。说的行为就是为国家社会捣蛋，在安静的湖水中扔下一块石头拍拍屁股就走了，这是极大不道德。

而我作为作家，作为有读者的公众人物，更应该慎言慎行。即便我的初心是好的，但是写出来文章被坏人利用了，也是坏的，也是违法的。

然后，又说，你说你研究的是夏商周的古代历史，那就好好写古代历史好了，对于你没有亲身经历的事情别写别碰。

我心里忍不住嘀咕，三千年的古代历史我同样也不可能亲身经历过。

只是，望着他白发苍苍，我完全无法反驳。

我能感受他作为一个基层的执法者，真是忧民之所忧，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真心期许人民能够获得幸福和安宁的生活。

我想起我父亲的那一辈人，他们成长于红旗下，他们经历过比我们更负责更严峻的时代，他们吃过的苦比我吃过的米还多。

我尊敬这样的人，但是对于他的这套说辞，总觉得怪怪的。

 

做第三份笔录已经是中午了，是一个比年轻民警更年轻的警察，姑且叫他小年轻吧。

他正式告知我，现在扣押我的手机，还问我我什么事情需要处理的吗？

我说，我能问用手机给朋友打个电话吗？

他说，不能。

我这时候已经预感到自己可能被行政拘留了。于是就问，我没有现金，手机被你们扣了，我是不是得先找一家小店换点零钱。

这位小年轻民警答应了，外出一趟找了我家门口的小卖部，当场兑换了五百元。以备我出狱回家之用。

我想，我已经够老谋深算，已经够实践出真知了，毕竟这是我第二次被行政拘留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我离开拘留所的那一天，依旧没能取得这五百元，依旧得回到这个派出所，才能取到钱。

 

第四份笔录负责询问我的民警长着一张四喜丸子喜庆的脸。

这也是我在派出所做的五份笔录中，问询水平最高的一位，在问询的过程中，他甚至能提醒我人性本恶是荀子的观点。

很快的，问询变成讨论，也可能这位民警觉得这种问询方式才能让我说真话，他作为一个执法者以他的职业敏感，很自然的认为每个违法者必然隐瞒事实。

然而，他根本不了解像我这样的人，这么多年来一个人过的人，根本没有什么值得隐瞒。

我能说的是，只是真话，能重复，只是实话。

事实上，截止此时，每一位给我做笔录的民警都承认一个基本事实，我无比配合和坦白。

在与丸子警察的讨论过程中，我们谈到了法律和感情。

他坚定的认为，人活于世间，做什么都不可以违法？

我大不以为然，我指出，他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长期从事执法工作的结果。而多数人的生活中，根本没有意识到法律的存在。法律在个人生活中是一张隐而不显的大网。

他则说我的看法是极大的荒谬，没有一样人类的情感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我们今天是依法治国，而不是以德治国。

可是，我还是认为，法律固然意义重大，但是没有一个人是为了法律而活，而只能为感情而活。法律和感情从来是各自平行的系统。人生下来就哭，这就是感情。人不可能一生下来，就意识到处于一个法律的世界，也不会违逆自己的情感完全去遵守法律而生活。所以，基于感情杀人当然是不对，但是并不能避免杀人一而再的发生。法律所能做到的是减少和遏制杀人案件，而不可能完全禁绝人类杀人。因为人类从来是有感情的动物，有血有肉，多数的人生最艰难的决策是基于感情而非法律。

这一场笔录时间明显超长了，丸子民警说，这些辩论如果换个场合我们可以愉快的讨论下去，但是今天不行。

之后，他拿着笔录又去请示领导了。

 

前四份笔录我一一如实回答了，到了第五份的时候，已经又是深夜了。

我很疲倦，不断的提审，总是在拘置室睡不到半个小时就被突然叫醒。

于是，在做第五份笔录时候，我忍不住说了：

该做的都做了，该问了你们也问了。

我真的回答不出新的东西，文章就是我自己写的，没有什么团队，也没有人给我钱写这文章。

我已经多次说明了，文责我一人自责。

不要再反复问询我已经回答过的东西，你们前前后后来了八九个人了，就不能看看之前的笔录吗？

我困了，我想睡觉，如果你们非得继续问，我可以回答，但我拒绝签字。

 

在派出所的一天里头，虽然我又饿又困，但并不能就此说派出所的民警执法不文明。

他们也给我睡觉的时间，只是没有床，我只能趴在一张椅子上睡，奇葩的是哪个拘置室的头顶的监控还是什么设备坏了，不间断的发出蜂鸣声，而我又是一个长期失眠的人。

失眠再加上感冒，导致我到了吃饭的时间，看见民警给我拿过来的油饼，我直接干呕了。

于是，既没有睡好，也没有吃好。

这才是我拒绝在第五份笔录签字的原因。我此时依旧认为没有什么大不了，顶到天了也就是行政拘留十几天。

是的，这是我做的最坏的打算，毕竟，我的这篇给我惹祸的文章截止删除之时，阅读量也不过2.6万人，点赞数也不到100，还能严重到哪里去。

而我在十年前曾经被行政拘留过一次，对于一个长期以写作方式自囚的作家而言，拘留根本就不觉得是个事。

说真的，这世界也就只有两种人不怕坐牢了，一是作家读书人，二是和尚道士。

毕竟，这两种人从来生活在自己脑补而创造的精神世界之中。甚至多数时候，这两种还觉得普通人所追求的身体自由纯属是瞎折腾。

只要拥有心灵的自由，心宽自然屋宽，拘禁于一室之内，却能神游上下古今。

 

在拘置室里，在等候民警提我做笔录的时间里头，来来往往不少新的犯人，唯一给我留下印象的是偷车贼。

这个偷车贼快六十岁了吧。

他因为将一辆小黄车加上自己的车锁而被送了进来。

他的说话声音既含糊又缺乏逻辑，颠三倒四的反复讲，我真以为那辆车是坏了，没人要了啊。

每隔十几分钟，他就会哀哀的恳求，我要是再过一个小时不去上班，老板会扣我三天工资的。

之后，一个小时在他絮絮叨叨中过去，他又带着哭腔说，我的工作没了没了。

他不断打扰我的睡眠，但是我是没有脾气的人，问，你那份工作多少钱啊。

3500元。

家里没别人吗？

我得给我女朋友打电话，不然她会担心死我的。

我震惊了，这样一个穷困潦倒到了极致的60岁的老头，月薪3500元的厨子居然也有女朋友，简直是刷新我的三观，简直是人生励志的榜样了。

我再次确认了他的脸，他的谈吐，我能想象他的文化程度，我能想象他颠沛流离的一生。

他们来到此世间，却被时代所抛弃，他们活得无比的卑微而坚韧，他们的生存意义即是活着，活下去。

相比于他们，我这个无业了二十年的人，还能对社会有什么不满呢？

只是，我并没有想到，在十天之后，我会在海淀拘留所，遇到与他同样的一群人。

这样的人，遇见一个，你会怜悯，你会同情。

遇见一群，你会麻木，你会心硬，你会视而不见，你会自我催眠的认为，他们人生的不幸纯属自找，他们都不够努力，才进来这里。

更进而的，你甚至可能会觉得，他们就是文明社会的毒瘤，不但应该被拘留，还应该收容，被遣返，被清扫。

看，只要你凝视人间最深重的苦难，你很容易从孔子一夜之间滑向希特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