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再接下来,就是走行政拘留程序了。

在做五份笔录的过程中,我深刻的感受到程序的力量。

我生活在这个国家四十年,我感受到这个国家法治从简陋粗鄙的状态演进到今天这一形态。

程序或者说按章办事,在中国大地上落地生根了,它像海绵一样的无孔不入。

二十年前,我来北京时候,可以不需要任何证书即可上岗,凭着真才实学当编辑,审阅一部部当世名家之作,而现在,据说要编辑证了。

在当年,上网写字甚至不需要注册,而现在,不仅注册,还得实名,更得和网站签订一份协议,无论是去那个网站。

我说过了,这是个程序的世界,原始的自由乐园在最近二十年完全消失了,一点也不剩下了。

早年,我在北京租个房,很简单,上上赶集网就能和房东直接联系,达成彼此愉快的交易。而现在,无论是五八还是赶集,铺天盖地而来的全是中介。

多数租房的人失去了选择,丧失了本该归属于他们的博弈之权,成了中介的砧板鱼肉。

 

依法治国,我懂。

依程序办事,我懂。

可是二十年过去了,回头望,即便是去医院看个病,再也没有来自医生真心的关怀了。

所以的医生的按部就班,将你从一个科室打发到另一个科室,明明是一个医生能搞定的事情,被分解为多个程序,而每一个程序转换过程中,是漫长的等待。

就比如我在2019年的年初做了一个包皮手术,医院就距离我家楼下五十米的地方,可是,单纯的做检查却反复去了三四趟,花了一星期,才开始正式手术。

而我大哥也做过这个手术,在二十年前,只花了一天。

 

我当然理解所谓文明的世界,程序必不可少。

但是,我也眼睁睁的看着昔日世界的沦亡,而无限感伤。

我的父亲是个教师,我成小生活在教师家属院,那时候每一个老师下班之余,都会主动去学生家里家访,给差生补课,尽心尽力而不收钱。

可是,二十年过去了,现在的老师一切按照程序,上课教书,下课走人。现在的老师,生怕和学生有超乎寻常的亲密了,只要违背了程序,就会被告。

 

程序所蔓延之地,人与人的关系都处于凛凛的自保状态。

这不仅仅是医生和患者的关系如此,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如此,就是警察和人民的关系也是如此。

我想起幼年,我也被我们县城的民警教训过。当时的民警直接踢了一下我们几个捣蛋的小孩子的屁股,然后说了一声滚,我们就一哄而散了。

而今天,显然再不可能有这样的画面了。

 

这些程序既保护我,也保护了每一个审讯我的民警。

他们一切按照流程走,每一份笔录都会提醒我,记录仪已经打开了。

他们没有对我刑讯逼供,他们固然限制了我的人身自由,却没有恶言相向。

他们尽职尽责,当他们在执行程序的时候,无比刻板,仿佛是一个个机器人。

可是,恰恰是这些无所不在的程序,让人心中堵的发慌,太堵了,每一条路都被堵的死死的。

于是,像我这样一个小小的案件,无比简单事实清楚的案件居然要做那么多的笔录,每次做笔录又是那么严格的遵循程序,以至于原本很快可以处置完的案件淹没在一堆的公文之中。

中国真的警力不足?

我以为,是大量重复机械的程序浪费了人力和物力。

哪怕是少给我做几次笔录,就能少向领导做几次汇报,就能很快出结果了。

 

当然,以上都是我不合时宜的想法。

我曾经生活过的自由时代已经远去,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依依回望,心中怅然,却无可奈何。我仿佛穿越者,我仿佛两世为人,我越是比较旧与新这两个世界,越是无所适从。

我不能说,我不爱我生活的眼前的新世界,充满程序的新世界。但是,我也依依不舍昔日的旧世界,哪里我有一切美好的回忆,有人与人相逢相遇的最初感动。

而在新世界里,审理我的民警一个个是机器人,我也只能被逼着成为机器人。

 

传唤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二十四小时将过,我依据以前的经验知道,该出结果了。

 

按了指模,验了血,测了身高,拍了标准照,我上了警车。

我被三个民警押送,带头的是丸子民警,我以为我去往的地方是拘留所。

车子在深夜开了大约半个小时,我的手腕上,手铐由凉转热。

终于,我下车了。

下车之前,丸子民警叹了口气,说,你啊,还是没说实话。

我有点纳闷,但是也没有追问。因为无论如何,我现在是嫌疑人的身份,说什么也不管用,而且该说的也都说过了。

但是,我从丸子民警的口气中感觉到不大妙,我在猜想,估计得被行政拘留很长时间了,肯定不止七天十天了。

 

下了车,北京冬夜甚是寒冷,我被带进医务室做了一次体检,负责体检的是一老一少两妇人,又是量血压又是照x光。老妇人也许是因为我来的太晚,口气并不太好。

在脱光全身的时候,我犹豫迟疑了,然而一想到她们职业生涯,也不知道看过多少犯人的裸体,也就释然了。

继续走程序,到了另一间房子更换囚衣,这时候我才看见衣服上的几个大字——看守所。

不久之后,同监室的室友们会给我上一课,帮我普及多数人也许一生都未能接触到的新知。

在我们国家,有三大关押犯人的机构。

最初级的也是设施最差的是拘留所,负责羁押被判决行政拘留的囚徒。

更高级一点则是看守所,只有被司法机关公诉,判决为刑事拘留的嫌疑人,才会关押在这里。

看守所关押的是已经被指控刑事犯罪的嫌疑人,但尚未经过检察官提审甄别,只有在检察官确立了罪名之后,才会移送法院,由法院正式定罪。

最高级的自然是监狱了,进入其中的乃是已经被正式定罪的犯人了。

 

到了丸子民警向看守所的值班警官提交公文,并让我签字的时候,我这时候才发现我的罪名居然是寻衅滋事,这已经是刑事指控了。

就我有限的人生经历,也模糊的知道这是一个很严重指控,后来同监室友告诉我,寻衅滋事最高刑期是5年,我更是大吃一惊。

仅仅写一篇违背主流价值观,细节失实的社会新闻文章,就会受到刑事指控,实在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昔日微博上认识的一些作家读书人也有不少被公安机关请去喝茶的,但是正常也无非是传讯问话,顶到天了也就行政拘留,还真没听说写一篇文章就受到刑事指控的。

我的心中升起了巨大的疑问,这个疑问在我在看守所期间一直困扰着我。

我问过提审我的检察官,问过看守所的管教,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解开我的疑惑。

我并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而叫委屈,我迷惑的是,案由和刑责之间果真相符。

法律乃是天平,一边是罪行,一边则是刑罚。而明显的,我所处的天平,罪行砝码显得轻,刑罚砝码却太重。

 

就这样,我在深夜的1点多,换好了看守所的囚服,被押进了15号。

我在15号呆了整整八天,从12日到110日。这八天对我而言,可谓是醐醍灌顶,足以比拟佛门的顿悟,足以让我多了一个观察世界的新角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