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值班并不寂静无聊,总有几个呼噜之神能够让鼾声绕梁三尺,有如战鼓阵阵,有如身处于金戈铁马的战场之中。

鼾声特别之大的有一个据说是北大的教授。他叫王雷,年已四十八岁,鬓角见白,然而一双眼睛有如儿童一样的清澈,他的前半生从小到大应该被保护的很好。

所谓的居移气养移体,养尊处优的人生让他和小市民的气质截然有别。

至于他为什么进来?

听闻他开了一家公司,在驾车过程中,脑中听见有人说话,说前面的人都是坏人,于是他撞了上去,造成了他人之死伤。

我猜想这应该是精神分裂了,可能还没有走鉴定程序,于是也就滞留于此。

他进来这里比我还早,据说到了监室门口还高喊自己无罪,而且还出手打了杨管教。

结果是他是我们监室中唯一穿着绿色马甲的人,这应该是危险人物的标识。我们在监室之内手脚自由,而他则手上有手铐,脚上有脚镣。

他从一开始不配合监规,不过12号联络员都对待他甚好,监室中一切劳役活,他从来不需要干,也无须上板下板,睡觉也特别,一个人霸占了整个过道。

12号联络员想来是受到看守所管教的嘱托,要求对他好生照顾,也不知道是基于基本的人道主义精神还是他在外面有杰出的成就。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他正绝食。自然,没人当这是一个事。

他的绝食没有坚持两天,即放弃了。

不过他长期带着手铐脚镣,固然一切劳役免了,但是上厕所却是一件难事。

所以,他如果请求放小茅(小便),管理员就会指派人拿一个饭盒站在身边,为他接尿。

这话儿我干过一次,他的小便浓的像乌龙茶,明显就是喝水少了,肝功能受到了影响,于是向一号联络员提议给他喂水,也获得了许可。

 

两个小时枯燥的值班,对人心最大的考验是没有手表,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

如果在白天,这个问题尚好解决,随着太阳的移动,高高的通风天窗在墙上的投影会位移,移到了墙面的某个位置,即是值班结束之时。

古老的日晷日圭就这么得到应用了。

 

值班也并非完全没有美好可言。

冬日的暖阳透入天窗之时,如果你找到一个好的位置,会感受到一道圣洁之光。

人站在光中,犹如受到了洗礼。

这光是如此的圣洁,仿佛直接来自天堂,仿佛乃是天启,让你的心灵不可能受到震动。

我这时候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基督教教堂会把穹顶设立如此之高了。

一道圣洁之光从身体流淌而过,而身处则是一间用来囚禁犯人的监室,我从未体验过、

我发现了美,哪怕这美瞬间逝去。

 

我会想起我的前女友,想起我们无缘无故的分手,想起她有如一道光出现在我身边又离开。

光,来了,不需要你迎接。

光,走了,也无需你的挽留。

 

进来15号的每个人多多少少有一些故事。

有些值得一提,有些毫无趣味。

像我的案子,就根本不值得多说,因为没有剧情没有冲突。

而下面这一位是昌平的原住民,他所居住的地方离我现在的房子仅仅隔了一家医院。

这个四十多岁的北京人因为拆迁分到了一套房,然而拆迁款还有剩余,被他木母亲拿出又买了一套房。

他这么说,我则猜想,负责分配这笔拆迁款应该是他母亲吧,只不过他作为男孩子会分的份额更大一点。

然而后来他母亲选择了嫁出去的女儿养老,将房子的产权转移到女儿那一边。

他听了火冒三丈,于是就跑去母亲住的地方喷漆。

既然是给母亲的家门口喷漆,想来说的话应该不怎么好看,于是他就这么进了看守所。

我能够从他的谈论听出种种的不忿,他当然是不对的。

可是中国传统文化一向是重男轻女,他以为自己的男的,就应该多分一点的思维,好像也挺正常的。

人人都知道一些传统不好不对,但是传统又是人的思维支点。我们常说法律不外乎人情,这个人情说白了,依旧是传统。

只是,在这个无趣的经济纠纷案中,我却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中国。

很多人的肉体活在2020年,而心灵却滞后于1920年。

指责这样的人,很容易。但是要改变他久惯牢成的思维,恐怕是很难的。我想,哪怕他出去了释放了,依旧不会改变他的想法,依旧觉得他该争,只是不能再用一些违法的手段了。

法律也许能震慑人,让人不去做什么,比如泼漆。但是法律也是局限性很强的管理工具,并不能让别人不想什么。

所以,我们今天能看到各种花团锦簇的新闻,感受到国家进步,又开新高铁,又开新机场了。

可是千千万万的人的头脑却尚未进步,尚未能跟的上,尚不能接受已经更新的文明观念。

比如最近各大城市在推广垃圾分类,从我个人而言,却接受起来颇为困难,感觉如果真的实施了,世界顿时不美好了。

任何人当然可以指责我只考虑到一己之私,不顾大众利益。可是我这一己之私也是实实在在的存留于心中难以抹去的念头啊。

 

我想,对于任何人而言,哪怕是仅仅入住了看守所几天,也会终生难忘这段经历。

失去人身自由的独特体验,固然是让人难以忘怀的。但是如果是有心之人,却可以从这个20多人的小天地,看见世情之变迁。

生而为人,不免有情,此之谓人情。

如果我没有进来,而是在报纸上网络上看到这些人的罪行,也会提笔直书,谴责之,痛斥之。

然而,进来之后,我会发现,每一个简单的案件,从没有简单过。

以我而论,我写作二十年了,从来我手写我口,写出来的文章,放在网络上,常常会被删帖。我以为,如果我写错了,自然会有网站审核,自然会有网站删除。

然而,这样简单的以为,一夜之间就被推翻了,国家机器介入了。而由此,我认识到了国家的庞大的力量。

一个人如何能够对抗一个国家呢?

我以为任何人是不能的。

表面上,如果你不满,如果你觉得被冤枉了,你可以向国家投诉,可以发起行政复议。

可是如果你真如此做了,国家也会启动相应的程序,由此,你的时间会在一趟又一趟的核实过程中被消耗。

你在看守所中假如受到了不公的待遇,正常你的选择也只能默默隐忍。

在一个人对抗国家机器上,谈论公平和正义是奢侈的行为。

即便你忠如岳飞,又能如何?

即便你圣如姬昌,又能如何?

更何况,多数人之所以被国家逮捕,本身并非毫无过错。民众天然支持国家机器对犯人的打击,甚至唯恐刑罚不够重。

你是个犯人,当你为自己争取公平正义的时候,首先就已经丧失了道德立足点。

(未完待续)